第9章
周大伯家等不及官府送还骨灰，第三日便给周树办了葬礼，立了个衣冠冢，等骨灰回来再放进墓里。</p>镜春前去帮忙办了白事，回来后心力交瘁地歇了半日。</p>
生死无常，居安思危。</p>
这是她这两日常听、常想的两句话。</p>
按风宴所说，献州有人想造反，万一来日波及擎州……若是她杞人忧天倒好，可若成了真，她该怎么办？</p>
愁归愁，日子还是要过的。</p>
早饭过后，镜春赶着牛车出了门，去村西阳婆湾砍水竹。</p>
一个时辰后回家，远远看见宅子门口聚了一堆人，有两帮人正吵得面红耳赤。</p>
村子里识字的人不多，镜春又是应夫子的女儿，在村民眼里她有才学、明事理。有一回两家农户因水渠问题起了口角，找到村长主持公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村长拿不下主意，又犯不着为这等小事闹到公堂上去，便来找镜春帮忙评评理。</p>
自那回以后，村长便时常带着他理不清的纠纷来找她。</p>
眼下两帮人吵得不留半分情面，村长夹在中间两边劝架，却全无用处。</p>
平常也就罢了，可这回风宴还在她家里，必定被吵得不轻。</p>
镜春皱起眉，赶着黄牛加快速度过去。</p>
洪村长看见镜春回来，好比看到了救星，一拍脑袋：“镜春回来了！”</p>
余人闻言纷纷把目光投向她，矛盾双方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争先恐后地迎上去。</p>
这两帮人都是村北白崖山脚下的住户，打头的是一个精瘦男子，三十来岁，人称刘猴儿，另一个是位四十来岁的妇女，身形富态，性子强悍，名叫彭秀芬。</p>
先告状的是刘猴儿，他义愤填膺地指着彭秀芬道：“镜春姑娘，你给评评理，秀芬姐家里的油菜地没做篱笆，被我家牛踩了几脚，这事儿我家是有错，可这能全怪我们吗？她家没做防护是不是也有责任？”</p>
彭秀芬啐他一口：“你放屁！我家庄稼好好长在地里，被你的牛啃了踩了，到头来你还怪上我了？哪儿来的歪理！”</p>
“别人家都知道钉篱笆，就你家不钉，那可不就逮着你家吃了？牛是畜生不懂，你一个人还不懂？我看就是懒！你们一家懒汉懒婆娘！”</p>
“我们懒不懒关你屁事！我们全家饿死都跟你没关系，但今日你家牛糟蹋了我家油菜地，这事儿你说破天都别想赖别人头上！”</p>
“你一个婆娘家成天屎尿屁不离嘴！”</p>
“老娘乐意！要你管？我又不是你家婆娘！”</p>
“……”</p>
两边吵得急赤白脸，声音一道高过一道，谁也不让着谁。</p>
光是这一会儿的空档，镜春已经被吵得耳朵嗡鸣，她谁也没理，把牛栓到门前的木桩上，和村长打了个招呼，让他帮忙管管这些人，压下声音。</p>
村长这才想起来她家中有个病人，羞愧地说“对不住”，连忙将这些人往远处带过去。</p>
镜春打开门，院子里没有人，她走到偏房门口站了一会儿也没听到动静。平日这个时间风宴都在练习走路，想来是被吵着了。</p>
思忖片刻，她还是抬手敲门，告知他自己回来了，若有不适她便带他去镇上看看。</p>
笃笃笃——</p>
“允之，我回来了，方才门口来了些人，你可还好？”</p>
屋里静了一阵，响起轮椅碾压地面的辘辘声，房门缓缓打开。</p>
风宴冷着脸，他没有开口说话，周身散发出的阴沉气场让镜春有些呼吸不畅，仿佛万钧雷霆压在头顶。他还这般年轻，身上的威压感却比阅历富足的陈廊更甚。</p>
他微微仰着头看她，眼神无声质问，像要她给个说法。</p>
镜春窘迫，眼睫颤得有些快。</p>
“对不住，我方才不在家中，不知道外面来了人，已经让他们远离了。”</p>
风宴又盯了她几息，沉声道：“官也好，民也罢，在其位，谋其政。我出十两一月，想来不算一笔小数目，找你买的就是日常照料与清净，没做到便是没做到，我无需知晓理由。”</p>
镜春认下：“你说的是，按照契约，结算时可酌情减扣。”</p>
“下不为例。”</p>
镜春诧异，未料到风宴会这般轻轻放下。她问：“身体可有不适？可需我送你去镇上看看郎中？”</p>
“不必，让他们别来吵就是。”他说完，伸手搭在车轮上，抬了下浓眉，道：“你挡着我的路了。”</p>
镜春连忙侧身让开，风宴推车出门，在院子各处角落走走停停，料想是刚才受了吵，出来透透气。</p>
可惜院里的梨花已经落了，只剩葱郁的翠叶，无花可赏。</p>
镜春跟在他身后，斟酌片刻，低声道：“我还需出门一会儿。”</p>
风宴没有回头：“去给他们主持公道？”</p>
看来他们在门口吵架，已被他尽数听进去了。</p>
“是。”</p>
“这些闲事也要管？”</p>
“村里可不就是这些闲事么。”</p>
“你又不是官老爷，他们管是职责、是权力，你管是多管闲事。”</p>
“我成不了官老爷，自然只能多管闲事。”</p>
风宴莫名，转回头看了她一眼，她面上虽平平淡淡，但方才那话显然带有几分恼意，他不知自己怎的就惹到了她。</p>
“你去吧。”他说。</p>
镜春一去就是半个时辰，回来后把牛车拉到院门口，卸下车斗里的水竹往院子里拖。</p>
一大捆水竹在地上摩挲得磕磕响，她乍一看到院子里的风宴，停下脚步，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p>
意料之外，他还没有进屋，百无聊赖地将她晾晒的菜苔都翻了个面儿。</p>
“允之，我砍了些竹子回来摊着晒书，当下会有些吵。”</p>
风宴颔首：“知道了。”</p>
但他没有进屋的意思。</p>
镜春得了话，便也没再纠结，利落地将水竹一捆捆拖进来，用篾刀砍去多余枝叶，再将竹竿劈成竹片，削平放好。</p>
风宴坐在两丈开外看她干活儿，一开始端坐着，后来一只手支着脸，微微歪着头，分外专注。</p>
“你如何调解的？”他随意开口。</p>
镜春抬头看他一眼，手上的活计不停，一边道：“自然是牛的主人有问题。”</p>
“如何判罚？”</p>
“村里人种油菜，要么榨了油自家吃，要么拿去市上卖，我去地里看了，按照毁坏的程度折算成卖价，让牛的主人赔给对方一钱。”</p>
“他们可认？”</p>
“油菜地的主人认，但牛的主人不认，他坚称该怪油菜地主人未装篱笆，要求赔偿的钱减半。”</p>
“那最后如何了？”</p>
“村长也认同牛的主人该赔一钱，他若还不认，就叫他去县里告官。”</p>
“你评得不错。”风宴说，“但你不怕给自己惹麻烦？”</p>
镜春笑笑，拿他方才说的话揶揄：“我喜欢多管闲事。”</p>
水竹劈成竹片后，镜春用干稻草搓了绳横竖交错地绑起来，做成竹笆置在架子上，又从书房里抱出书册翻开摊晒。</p>
风宴推着轮椅停在竹笆前，拣起一本人物传记随手翻开一页，恰巧看到了段落旁的批注，条理分明，字迹隽秀。</p>
“这些书你都看过？”</p>
“大致看过一遍，不喜欢的便只囫囵翻了翻。”</p>
“听闻你父亲学问做得很好。”</p>
“是还不错。”</p>
“那你呢？”</p>
“我没有正经去过书院读书，平日里爹爹会教一教。”</p>
“应夫子比大多夫子都要有才学，你不比那些去书院里上学的人差。”风宴点点手上的传记，“你的批注写得很好。”</p>
他顿了顿，眉间轻动：“比我要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