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四六章
此为防盗章 内侍没推开门,回禀朱悯达道:殿下,
门像是被闩上了。
朱悯达冷声道:撞开!
两名内侍合力朝门撞去,只听咔擦一声,
门闩像是裂了,
两扇门扉分明朝内隙开一道缝,
却又砰一声合上。
朱悯达微眯着双眼,面色十分难看,
沉声道:拿烛灯来。
天光晦暗,云头厚得一层压着一层,为宫前殿洒下一大片阴影,
朱悯达借着烛火,看清朱南羡闷声不吭地抵在门扉上的身影。
他冷笑一声,当即喝道:羽林卫!
在!
朱悯达道:撞门!
羽林卫的力道非内侍可比拟,
四人合力撞过去,朱南羡终于抵挡不住。
巨大的冲力让他重心失衡,
向前扑倒的同时带翻一旁的案几,
妆奁落下,
铜镜碎了一地,
膝盖不偏不倚刚好扎在一片碎镜上。
朱南羡顾不上疼痛,
朝苏晋看去,
见她在门撞开的一刹那已将曳撒重新换好,
这才松了口气。
朱悯达迈过门槛,
当先看到的便是朱南羡渗出血的膝头,
他的眸色越发阴沉,
侧目盯了医正一眼,医正连忙提了药箱过去。
耳房内十分狼藉,卧榻前竟还隔了张帘子,也不知十三这混账东西都在里头干了甚么。
朱悯达径自走到苏晋跟前,冷冷地道:苏晋
苏晋伏地道:回殿下,微臣是。
五年前,十三发疯大闹吏部是为了他,时至今日,竟然还是为了他!
看来此子是非除掉不可了。
朱悯达的声音已没有一丝温度:羽林卫,将此人带出去,以祸主之罪杖杀!
直至申时,柳朝明与六部尚书才从奉天殿退出来。
早朝过后,景元帝命七卿留下商议南北仕子一案,怎奈柳朝明竟谏言说裘阁老与晏子言罪不至死。这话非但触了圣上逆鳞,还累及六部尚书一并受了景元帝一通邪火。
末了,景元帝道:柳卿年轻,褊心气盛,凡事瞧不长远,你且回去思过自省一月,不必再来见朕了。
意示停了他一月的早朝。
七卿退出来后,并行至墀台,礼部尚书罗松堂头一个没忍住,埋怨柳朝明道:你说你小子,平日像个闷葫芦,偏要在这节骨眼惹陛下不痛快。陛下怎么想,咱心里不跟明镜似的这案子自打一开始,裘阁老的脑袋就已不在自己脖子上了,你还想给他捡回来缝上北方仕子想讨的公道岂止是这一场科举他们要的是圣心,陛下这正是要做给他们看!
吏部曾友谅听了这话,嘲弄道:罗大人此言差异,柳大人是甚么人都察院的左都御史,那放在前朝,就是御史大夫,言官之首嘛,犯颜直谏乃是本职,我等被他累及也是本分。你罗大人心里不也跟明镜似的这案子到底冤不冤,你心里没杆秤怎么到了陛下跟前,就跟没嘴葫芦似了
兵部龚尚书大喇喇地呔了一声:依老夫看,日后七卿面圣,咱七个先统一口径,省得一个惹了陛下,余下六个也跟着没好日子过。说着,又瞪了一眼沈拓:你说你一个刑部尚书,他左都御史进言,你还跟着帮腔你们是兄弟衙门,谁帮腔都可以,就你不行,你这样不是叫陛下觉得你二人合着起来给他老人家添堵么
沈拓轻飘飘道:哦,那以后老夫不说了,都学罗大人,陛下问一句爱卿何见,咱们回一句,陛下圣心独|裁,英明至极,微臣五体投地,不敢再有妄言那还要六部要都察院做甚么全撤了得了!
罗松堂不悦道:哎哎哎,说柳昀呢,怎么扯上我!
工部刘尚书是个和事老,见另几位尚书闹得不可开交,忙劝道:莫吵莫吵,依老夫看,您几位说得都有理,柳大人犯颜直谏也没错。他年轻嘛,我们几个要多担待。不过话说回来,柳昀,老人家说的话你也得听。陛下乾纲独断,从来不是个听之任之的主儿,他老人家心里头有主意时,谁多说一句都是以下犯上,也就是陛下看中你,就停了你一个月早朝,要是换作老夫几个,怕是立马革职查办了。
他说着一顿,又看了看身旁几位的脸色,都是黑黢黢的一副不痛快,随即展颜一笑道:真不是多大事儿,要我看,龚大人说得对,以后咱七个面圣,统一统一口径,这一页就翻篇了。然后用手肘捅了捅一旁一言不发的户部钱尚书,老钱,您觉得呢
钱之涣嘿然一笑道:随意,老夫就是个管国库钥匙的,只要论不到银子上头,您几位出主意,老夫跟着放炮就行。
此言一出,难免有一点自扫门前雪的意思,六部尚书其心各异,都不搭腔了。
他七人在墀台上说话,赵衍与另几位大臣就在台下等着,不敢上前。
大随不似前朝,皇帝下头,还有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景元帝是开国君王,自罢黜中书省,废了平章事(注1),便将六部与都察院直接归到自己手里。
这七位正二品大员正是最接近皇权之人(注2),其他的一品少傅少保,不过是些虚衔儿罢了。
柳朝明看到赵衍神色焦急地等着自己,跟六部尚书一揖作别,来到墀台下首:怎么了
赵衍垂首略一犹疑,抬眼盯住他道:我跟你说,你可别急,是苏晋出事了。
柳朝明一怔,当下一语不发地疾步往都察院走去。
赵衍撵上几步,拽住他道:我不是跟你说了莫急一顿,往宫前殿的方向指了指:是这头。
柳朝明眉心紧蹙:怎么回事
赵衍重重叹了口气,道:要说,这事还该怪你我。说着,把苏晋如何出的事,如何落了水,又如何到了宫前殿一一道来,末了又道: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神通广大,竟将人安插到都察院来。眼下太子殿下看十三殿下又因为苏晋里里外外折腾,听说还受了伤,一怒之下要将苏晋杖杀。我来就是想问问你,这事要怎么处置,我这头已经吩咐钱三儿彻底清查都察院,找到那送药的内侍,你这头先有个准备,等太子殿下问起,也好有个交代不是
柳朝明的眸子深处风起云涌,他甚至来不及思量,沉而短促地道了句:先救人。便往宫前殿的方向走去。
赵衍愣了一愣,这回却没能拽住他,只好跟在一旁快步走着道:你是没想明白还是怎么着昨日你在詹事府烧策论,太子殿下已卖了你一个情面。今日苏晋是真触到逆鳞了,你若还想救他,就是跟东宫买一条人命!目下太子与七王势如水火,都察院从来两不相帮,你欠下这样的人情债,可想过往后该怎么还你是左都御史,位列七卿,倘若夹在吏治,皇权与储君之位的争斗中心,日后当如何自处
柳朝明的步子丝毫也不带停顿: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赵衍沉了一口气道:柳昀,我知道,你是一个将承诺看得比千金还重的人。当时老御史让你保住苏晋,你没保住,至今觉得有愧于心。可那又怎么样吏部那群的王八蛋在咨文上写着
文上写着松山县,却又把苏晋带去旁的地方,那年你为了践诺,一人离京去找他,一找就找了大半年,这该算把情还上了吧若还不成,昨日你为他烧了策论,这又算不算另一笔债十三殿下未必保不住苏晋,你若去跟东宫买命,才是把自己送进火坑!
柳朝明脚步一顿,垂眸道:必践的诺,才叫作诺,否则与戏言何异何况,我并非因为老御史的托付,才去跟东宫买命。
他顿了顿,眼前忽然闪过苏晋一身染血还跪着说有负所托时自责悲切的眼神,轻声道:他确实值得竭力保全。
六名羽林卫合力将朱南羡押倒在地,分别遏住他的手脚与脖颈,又拿布巾堵了他的嘴,这才令他不再动弹。
朱悯达看着自己双眼布满血丝还在竭力想要挣扎的皇弟,忽然有些惶恐,怕长此以往,十三会毁在这个叫苏时雨的人手上。
朱悯达杀心已定,冷声问道:苏晋,你可知罪
苏晋垂着眸,跟朱悯达磕了个头:微臣知罪。
朱悯达淡淡道:知罪就好,也不必择地方了,就在此地杖杀。然后他转过头,冷眼瞧着朱南羡,让他亲眼看着,也好死了心,将念想断了。
两名侍卫来到苏晋身后,苏晋站起身,走向行刑的长凳,却在朱南羡身前停下脚步,慢慢地,十分认真地朝他伏地一拜。
朱南羡知道,她是在向自己道别。
在她起身的一瞬间,他看见她眸中积攒了五年的萧索忽然化作清澈澈的坦然。
这一刻,朱南羡觉得自己又看到了五年前的苏晋,却看得更透彻。
她一直没有变,原来在那股清风般的气质下,藏着的从来都是一种悍不畏死的倔强。
羽林卫将苏晋捆上刑凳,朱南羡被堵住的口中发出呜咽之声,他狠咬牙关,唇畔竟渗出血来。
朱悯达不再看他,冷冰冰道:打。
羽林卫扬杖,棍杖落在苏晋身上的同时,身后传来一声:太子殿下。
天边层云犯境,初夏第一场急雨将至。
柳朝明站在晦暗无光的宫阁殿外,沉沉目色仿佛蓄起深秋的浓雾,跪地朝朱悯达深深一拜。
朱南羡自余光里觑了觑朱悯达的神色,很识趣地扑通一声跪下,却耐不住嘴里一团纸支楞八叉地堵着,忍不住嚼了两下。
朱悯达的脸黑成锅底,顿时怒喝一声:放肆!
朱南羡被他一惊,喉间纸团咕咚一声,顺着喉咙滑了下去。
明目张胆的毁尸灭迹。
朱悯达气得七窍生烟,爆喝道:拿刀来!堂门应声而开,内侍跪地呈上一柄刀,朱悯达又指着朱南羡道:给本宫把他肚子剖开!
话音一落,朱十七双腿一哆嗦也跪倒在地,攀着朱悯达的手哭喊道:皇兄,要罚就罚我吧,十三皇兄这么做,都是为了我!
朱南羡一呆,沉默不语地看着他,心说,皇弟你想多了,本皇兄这么做,还真不是为了你。
朱悯达十分头疼,这两个兄弟是跟在他身旁长大的,一个跪一个闹,成甚么体统
眼下七王羽翼渐丰,先前的漕运案办得十分漂亮,外间隐有贤王之称,连父皇都颇为看重。
虽说祖上规矩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但景元帝实行封藩制,每个皇储皆实力非凡,而七王的淮西一带,正是父皇当年起势之地,这其中寓意,不必赘言。
朱悯达满心盼着两个胞弟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十三便罢了,他自小崇武,说父皇的江山是从马背上打的,在文才上略有疏忽。
然而十七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文不能提笔,武不能上马,活生生的废物点心。
朱悯达再懒得理这两个不中用的,而是转身对柳朝明一揖,道:让御史大人见笑了。
柳朝明合手回了个礼。
朱悯达又看向跪在地上的人,忽然想起一事来,问道:你姓苏可曾中过进士
苏晋埋首道:回太子殿下,微臣是景元十八年恩科进士。
朱悯达唔了一声,又道:你抬起脸来。
朱悯达是太子,好看的人见得多了去,媚色倾国的妃嫔,温文尔雅的小生。
映入眼帘的这张脸,怎么说呢
眉宇间自带一股清致之气,竟能让人忽略本来十分隽雅的五官。
而除了气质,更吸引人的便是那一双眸,明眸里仿佛藏着灼灼烈火。
朱悯达想起一句话来,满腹诗书气自华,只可惜,多了三分萧索。
朱悯达问朱南羡:你当年去西北卫所前,曾提过要讨一名进士来做你的侍读,教你学问,可正是此人
朱南羡心说,可不就是。
但话到了嘴边,他又踟躇起来,仿佛忽然被人捅破了心事,做贼心虚地道:大、大概是吧。
朱悯达看他这副没出息的模样,冷哼了一声,又问晏子言:先前让你去找苏知事代写策论的原本,你可找到了
晏子言知道那策论原本就在柳朝明身上,却道:回殿下,还不曾。
朱悯达想了一想,又问柳朝明:本宫听说,苏知事是御史大人带来詹事府的
柳朝明称是。
朱悯达道:是都察院查出了甚么,御史大人才带他过来问罪么
柳朝明微一沉默,道:确实是对苏知事帮十七殿下代写策论一事有所耳闻,才过来问询,可惜并无实证。
朱悯达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地看了苏晋一眼,道:此事既有御史大人过问,本宫是一万个放心,也罢,这事便交给都察院,柳大人查出甚么,要怎么责罚,不必再来回本宫了。
与其处置一个八品小吏,不如卖都察院一个情面。
朱悯达是聪明人,方才柳朝明一句可惜并无实证,他便猜到柳御史是铁了心要袒护苏知事了。
也是奇了怪了,柳昀自十九岁入都察院,六年下来,一直端着一副近乎冷漠的公允姿态,从未见过他对谁网开一面。
不过也好,眼下他与老七势如水火,两个胞弟都是头脑简单的废材,若能凭此事赢得都察院的好感,不消说支持,哪怕一星半点的偏重,于局面也是大有利处的。
想到这里,朱悯达当即又对柳朝明一揖,说了句:辛苦柳大人。也不理仍跪在地上的两位殿下,转身走人了。
等一干子内臣侍卫都随太子殿下撤了,朱南羡这才拍了拍膝头,方要去扶苏晋,柳朝明在一旁冷冷道:苏知事,起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