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p>庄小严一直安静地站在厨房外面,何叶陪着她,盯着梁延卿的背影从上看到下,从下看到上,也没看出什么花来。偏偏庄小严咬着嘴,两只大眼珠子里的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往下“噼里啪啦”地掉。</p>
梁延卿端着勺子,弯着腰,一张白色的口罩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勺子里是黄棕色的汤汁。他一手扶着盘子,一手慢慢地把勺子里的汤汁浇到雪白雪白的芦笋上,汤汁顺着芦笋往下流,拉出一道泛着令人垂涎的光泽。</p>
从侧面看过去,长长的眼睫毛微微地颤动,看不清那双眼睛里的水波,但庄小严想,他一定有一双温柔到极点的眼睛。</p>
梁延卿拿着软布擦了擦盘子的边,然后递给那个穿旗袍的纤细女子。不经意侧头,看见何叶高瘦的身形立在厨房外,身边有个微胖的姑娘,红着一双兔子眼,圆圆胖胖的脸蛋带着因为咬唇憋气而产生的两团红晕,眼泪还可怜兮兮地挂在脸蛋上,时不时抽动一下肩膀。</p>
看到她的第一眼,梁延卿就认出她了,怎么会认不出呢,她和梁延卿生活里遇到的姑娘都不一样。</p>
从台子上拿起一方手帕,放在水龙头下面打湿,仔细地洗了洗手,然后走到他们面前。那张白色口罩还戴在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深邃,黝黑,安静,就像是把所有的情绪都敛在了眼瞳最深处。</p>
何叶努了努嘴,潇洒地转身走开,耳朵却竖的老长。</p>
“梁……梁延卿?”庄小严明明很确定,但抖着嗓子却还是带着一丝不安。</p>
梁延卿抬手取下口罩,他的眉骨和鼻子山根都极高,一双眼睛深深地凹陷在眉骨下面。明明是有些偏欧美的长相,却偏生长了一双最典型的古典丹凤眼,面色温和,“庄小严。”</p>
庄小严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就好像是长久以来一直追寻的一种虚无缥缈的梦,却在刹那间变成可以摸得到感觉得到的现实。</p>
她有些晕,有些懵,红眼睛盯着梁延卿,歪着脑袋,嘴巴微微张开,连呼吸都小心了很多,生怕惊着了眼前人。伸出一只手,想要摸一下他的衣角,都犹豫着瑟缩着不敢摸上去。</p>
梁延卿却是被她这幅模样逗笑了,一只手拿起庄小严软乎乎的小手,把她牵到厨房角落里的一方小桌旁坐下,“等我一下。”</p>
然后戴上口罩,从冰箱里取出一些新鲜莲子,剥皮去芯。一小盘莲子米一下子都堆了小小一堆,白白嫩嫩,一股淡淡的清香散开。然后泡进水里,用漏勺捞出来放进一个小锅里煮熟。</p>
放在碗里再用大火蒸,蒸到酥烂香滑近似土豆泥,番薯泥的程度,翻扣在一个大盘里。浇上滚热的蜜汁,表面放几块新鲜的山楂糕。</p>
庄小严坐在小桌子旁边,摒着呼吸,僵着身子,定定地看着梁延卿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明明只是做一道菜,但他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庄小严眼前描成一幅画,这是她找了六年的人啊!就像一只没有方向的大雁,却从不肯放弃寻找。</p>
一碗“蜜汁莲子”端到庄小严面前,“我以前看见你就会想到这道甜点,尝尝。”</p>
刚止住的眼泪又簌簌往下掉,她想起了那个录音。</p>
“……说完这道菜,我突然想起了前段时间,我帮一个朋友给一个十八岁的女孩代口语课,那个姑娘敏感,秀气,一张白白圆圆的小脸,明明那么可爱,却总是那么自卑。”</p>
“给她上了两次课,原是准备了一番话想要对她说,却没想到因为行程原因还是错过了。她有一张粉白如同莲子的脸,有一对让人一见就想醉的梨涡,有一双像星星一样璀璨的眼睛,眼里总是似有银河淌过。”</p>
“我每次看见她,就会想起莲子,‘成夜采芙蓉,夜夜得莲子’,我想她一定就是芙蓉掩映下,低调摇曳的那一捧莲子,如同清流,暗香浮动。”</p>
“今天,在这里,我想借这个机会,告诉她也告诉所有纤细敏感的姑娘,世界上所有的女孩都是美的。不要因为各种言语目光而怀疑自己的美,爱你的人永远都会觉得你是世上最美的姑娘……”</p>
庄小严记得那番话很长很长,长到她总是听着听着就可以入睡,然而她却又那样清楚地记得。在这个世界上,在他的眼中嘴里,平凡的如同一颗石头的庄小严却可以美成那样一副模样。</p>
这段录音,她听一次哭一次,每次在寻找的路上但凡想要放弃,只要听这段录音,她都可以不知疲惫地继续找,一直找。</p>
那年,庄小严照常打开电脑,和在英国伦敦的Alex连线,准备上口语课。可耳机里传过来的声音显然和Alex完全不同,那人淡淡地解释一句代课,庄小严本没有往心里去。</p>
那个人的发音,语言,逻辑给了庄小严一个巨大的惊喜。她觉得,和Alex比起来,这位老师明显要更加熟练地道。</p>
所以,在他离开之后,Alex回来之后,庄小严腼腆地,试探地打听了一下那位老师的消息。Alex只说,他好像在国内做了一档电台节目,用的还是日本漫画“深夜食堂”的名字。</p>
庄小严晚上缩在被子里,举着手机,反复搜索倒还真的给她找到了。每天晚上十点,一家广播电台的节目,专门讲各种美食。而那个声音,庄小严确定无疑,就是那个给她代了两节口语课的男人。</p>
就那么偷摸着听了一个月,在一个极其普通,连天气都好的不得了的晚上,庄小严听到了“蜜汁莲子”那一期。那番话,也许他的确没来得及说给庄小严听,但到最后,庄小严还是听到了。</p>
她思前想后,磨叽了一个星期,打了电话到电台去,却被告知,他已经在前一天离职了。最后的最后,庄小严只打听到了他的名字,梁延卿。</p>
后来便是六年漫长的寻找生涯,起初为了不过是一句“谢谢”,却渐渐成了执念,自此一念成魔。</p>